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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EW LETTER

Everytime when you're looking at m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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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每一个你曾注视我的瞬间

——崔恩荣《明亮的夜晚》观后记

【一点散记,比起正儿八经的书评更像是随笔:)】

如果心是一个可以从人体中取出的器官,我想把手伸进胸膛,把它取出来。我要用温水将它洗干净,用毛巾擦干水汽,晾到阳光充足、通风良好的地方。这期间我将作为无心之人生活,直到我的心被晾干了,软软的,重新散发出好闻的香气,再把它重新装回胸膛。这样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吧。偶尔我会这样想象着。

如果一定要用简单的词汇来概括的话,这本书讲述了战时的普通人辗转流离的生活,以一个更偏向于(或许广义的)女性主义视角。而它最吸引我的一点正在于故事中四代女性之间微妙的“同构”和“延续”的关系。从家庭出逃的智妍来到偏僻的海边小城熙岭,在这里偶然遇到了许多年未见的外祖母。

祖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,开口说:“我知道你长得像谁。”

智妍长得像她的曾祖母。曾祖母是白丁的孩子,在军队占领故乡时不得已抛下重病的高祖母,与曾祖父一起逃到开城生活。他们的朋友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也在不久之后逃来了开城。在新雨大叔为补贴家用和赚钱还债漂洋日本打工之后,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很快成为彼此帮扶的挚友,彼此照顾,一同抚养孩子们。1945年,经历了原子弹爆炸的新雨大叔辗转回到开城,因逐渐出现受核爆影响的病症,新雨一家决定回到故乡修养。不久后新雨大叔去世,战争爆发,两家人又先后前往大邱避难。战争结束后,新雨家留在了大邱,新雨大婶的孩子金喜子进入学校学习,而祖母一家则由于曾祖父的坚持而离开大邱来到了熙岭,在熙岭,祖母与“曾祖父认可的”一个男人吉南善结了婚。婚姻并不顺利,南善隐瞒了自己曾经结过婚的事实,于是祖母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美仙离开了家。

时间的窗口向后推移一代,智妍和母亲美仙似乎也在经历着相同的关系和事件。智妍与男友分手、与母亲维持着微妙的关系,美仙与祖母也有着彼此都避而不谈的矛盾。在崔恩荣的笔下,似乎“隔代亲”是更自然而然的,而母女间的关系总是纠缠、细密而幽微,却又在另一些时刻如泉流涌来。

祖母说,她还记得曾祖母躺在病床上看着她微笑的样子,“阿妈,阿妈来了啊?”这样一边说着, 一边向祖母伸出双臂的样子。

祖母说,以前她一直觉得曾祖母对高祖母的感情是一种负罪感。但后来她才知道,曾祖母对高祖母只有深深的思念。想撒撒娇、想要抱抱、想耍赖皮、想得到很多爱、想喊“妈妈,妈妈”,但她只能一一锁起这些心情生活。曾祖母看着祖母喊出妈妈的时候,想起了高祖母说过的话。“好吧,你走吧。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。到时候我们再见。到时候再见。”

“孩子……我们就那样重逢了。”

我喜欢妈妈一边看着我,一边嘴里说着“智妍睡着咯,好像睡着咯”。她看着熟睡的我,眼神是那样温柔。这些我不用睁眼也能感受得到。

“在墨西哥的时候,我经常梦到你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也梦到过妈妈。”

“祖母?”

“嗯。”

然后,妈妈什么也没说。我犹豫了一下,说:“和祖母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听说过祖父的事情。祖母可能不知道妈妈没跟我说起过那些。”

过了一会儿妈妈才开口说:“你也有权利听的。因为那也是你的故事。”

个人很喜欢崔恩荣对于角色心理的刻画,她善于用简单的叙事性的语言描摹复杂的感情。在全文的叙事里,视角不断在“祖母对过去的回忆”和“智妍当下的经历”之间转换,交错之下更凸显出四代人关系性的同构与覆叠。

信仰着不同“人生智慧”而造成的生活观念的矛盾、智妍姐姐在幼时意外离世而给母亲留下的永久的创伤、几乎贯穿始终的争执、最能伤害对方的言语,全文的冲突在结尾达到顶峰。执意了解过去的故事、证明“姐姐存在过”的智妍,一度想要逃离家庭、却又因为智妍而留下来的美仙,尽力拉扯美仙长大、一直因为南善而对美仙心怀愧疚的祖母……崔恩荣留下了一个尚且不坏的结局,在一切隐秘的故事被撕开后,相信爱的力量能推动着治愈。

我们一家八年前搬到这里,之后一共延长了三次合同,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。就是在这个家里,妈妈祝福了女儿的结婚,还盼望着能抱上孙子;查出了癌症;听到了女婿出轨的消息,祈祷着女儿不要离婚;看着女儿离婚后去了熙岭;旧病复发,接受了手术;几乎每天都到附近的烽火山散步;刷新了消消乐和跑跑姜饼人的最高游戏记录,玩了魔兽争霸。

再次搬家时,智妍把买的相册拿给美仙,母女二人一同整理过去的相片,母亲不再避讳提起姐姐。那些相片放在盒子里,陪她度过了快三十年,这是她第一次取出来给智妍看。

那时候有的老师喜欢挑那些没能被父母好好保护的孩子,折磨他们。妈妈本能地知道,要为了不被抓住把柄而努力,这是成了老师眼中钉的那些孩子的生存方法。每当妈妈想到为了不被折磨,每一刻都要拼尽全力坚持下去的时候,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。心里想着“该回家了,该回家了”,脚步却总是不由自主,经常去海边。每当这时,曾祖母就会去找妈妈。妈妈还记得曾祖母在天黑的海边一边喊着“美仙啊,美仙啊”,一边走过来时的样子。妈妈记住了当时的喜悦,以及受到压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感觉。最重要的是,还有那种“我也有人牵挂”的心声。

妈妈说完这些,低下头站在那里。

“妈妈。”

我无法靠近她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叫了一句“妈妈”。

最后放一段个人很喜欢的话:

如果为某个人制作一张可以无限记录的人生光盘会是怎样的呢?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记录,包括小时候的咿呀声、乳牙的触感、第一次的愤怒、喜欢的东西的目录、梦想和噩梦、爱情、年老和濒死的瞬间,这会是怎样的光盘?从开始到结束,用五种感官记录一个人生活的所有瞬间,并能记录无数想法和感情……这样的光盘会拥有和人生同样的容量吗?

我认为不会。正如我们无法想象超视距宇宙的大小和形状一样,一个人的生命中也会有不可测量的部分。见到祖母,听到祖母的故事,我自然而然地理解了这一事实。

我既是现在的自己,也是三岁时的自己,同时还是十七岁时的自己。我轻易便抛弃了自己,但被我抛弃的自己并没有消失,而是一直留在我的心里。她在等着我,希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关心;期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别人的安慰。我常常闭上眼睛,寻找年幼的姐姐和自己。有时我会牵起她们的手,有时会坐在日落的游乐场的长椅上和她们聊天。我走进在空荡荡的家里准备独自上学的十岁的我、吊在单杠上忍住眼泪的上中学时的我、和伤害自己身体的冲动做斗争的二十岁的我、原谅了随意对待我的配偶的我,以及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而忍不住自我攻击的我,倾听着她们的声音。

是我,我在听。把你长久以来想说的话都告诉我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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